直把胸罩當口罩
2003/05/13 – [ 中國時報/時論廣場 /A1版]
《時論廣場》直把胸罩當口罩
【張小虹】
台灣好不容易又在國際傳媒上露了臉，只是這次臉上戴的不是口罩是胸罩。
這種「內衣外穿」的乾坤大挪移，有人嗤之以鼻，認為此乃村夫愚婦之舉，曝呈台灣前現代社會的落伍愚昧，有人則大作文章，藉此批判一罩難求的防疫困境。但在嘲諷與批判之外，胸罩當口罩的創舉，確實是台灣全民防疫中難得出現搏君一笑的幽默，相對於中國大陸的非典順口溜與笑話(脫胎於共產主義的黑色幽默傳統)，是否也有文字遊戲之外更形豐富的文化潛意識聯想？
首先，口罩與胸罩的轉換，點出了「口腔」與「乳房」的文化想像對應。就精神分析而言，乳房是口腔的「部份客體」。胎兒出生即是與母體剝離的過程，身體上可以一刀兩斷(剪斷臍帶)，但嬰兒的心理卻需要一步一步地離開母親，而如何「斷奶」，便成了嬰兒形構主體意識的重要步驟。莫怪乎有學者指稱華人社會乃「口腔期」民族，除了說華人因口腔期欲求不滿而特別愛吃之外，也指華人社會離不開母親、「未斷奶」的依恃心態。
和平醫院封院前夕，曾有該院護士違反居家隔離政策私自南下探母，該名護士的作為自有不當，但卻不難理解，身心俱疲之際，大家心裡想的都是回家、回到母親身邊。正如北京盛傳的學生「逃亡潮」，在一位北京任教的朋友口中，依舊是「未斷奶」情結的作祟：「都那麼大個人了，一遇到麻煩，都還是要回家找媽媽」。恐懼的口腔汲汲尋找著慰藉的乳房，有人大吃大喝，有人回家找娘，這胸罩變口罩的鮮明意象，是否正誤打誤撞出口罩乃是心理慰藉的奶嘴，正點出危難恐慌之際，對原初母體的最深依戀。
其次口罩與胸罩都是一種「界面」。口罩不僅遮蓋口部也遮蓋鼻部，其命名乃以部份代替全體，而胸罩不遮蓋全胸只遮蓋乳房，其命名乃以全體指稱部份。因為皆為「界面」，口罩與胸罩都必須在凸顯「保護隔離」的同時，強調「透氣舒適」的效果。有些民眾拒戴口罩，抱怨口罩悶熱不透氣，正如有些女人拒戴胸罩，抱怨胸罩悶熱不透氣。然而近幾年熱門暢銷的胸罩廣告，哪一個不是強調胸罩的透氣性有助於胸部「森呼吸」，既是深呼吸，也是清新、自然、殺菌、除臭的森(林)呼吸。胸罩的廣告早就把胸罩當成口罩，把乳房轉換為口腔，把舒適透氣的身體感覺，轉換為呼吸道與肺部的順暢自然。口鼻與肺部是垂直面一上一下的息息相通，而胸部、肺部與乳房是水平面內外毗鄰而居的官官(器官)相護。口罩變胸罩，一如胸罩變口罩，既是「隱喻」的替代關係，也是「轉喻」的移轉關係，也難怪當攝影鏡頭真的拍到民眾將半邊胸罩縫上鬆緊帶當口罩使用時，會顯得這麼的「詭異」(the uncanny)，既熟悉又怪異，既無厘頭又有線頭可循。
但同時我們也不要忽略了性別在此扮演的角色。女人戴上原本是胸罩的口罩，大概只會被保守人士斥為粗俗不雅，但男人戴上女人胸罩當口罩，卻可以同時牽動父權文化的兩條神經，一是不可用，男尊女卑，不該自我墮落，二是可用，女人內衣褲的「穢物」，有辟邪保身之用。一曰可用一曰不可用的兩條神經殊途同歸，都是建立在「歧視女人」的基本態度之上。胸罩變口罩，有身體的移位想像，卻難有真正性別平等的越界實踐。
但口罩變胸罩最重要的幽默效果，卻在於凸顯了「模擬」(mimesi s)作為一種心理文化機制的無所不在。台灣是一個深得「模擬」之趣的社會，不但以貌形神似的「仿冒品」知名國際，更以「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各種生活模擬戰術積極存活。像在宣導騎機車戴安全帽時期，許多為避免警察取締的民眾，戴上鋼盔或沒有軟墊的塑膠硬殼「有像就好」，帽子確實是戴了，卻一點都不安全。當然胸罩當口罩也是這種「有像就好」的邏輯推演，但會不會這種「有像就好」的心理敷衍機制，也就是另一種未曾言明「有戴就好」的心理防疫機制呢？
大部分的口罩都沒有防SARS病毒的功效，而大部分未直接近距離接觸感染者的民眾也不須時時戴上口罩。如果我們嘲笑那些少數將胸罩當成口罩使用的民眾，以為「有像就好」，完全忽視了功能與效應上的差異，那我們是否也該自嘲自己口罩不離口的「有戴就好」，不論是布口罩、紙口罩、光觸媒口罩、N95口罩、DIY口罩、超眩造型口罩、卡通圖案口罩、原住民圖騰口罩，大家不也都是求個心安罷了。
防疫期間各式各樣的口罩大量曝光，造型各異，要不是經過這一番胸罩變口罩的乾坤大挪移，我們大概也不會福至心臨地當下體悟，有些口罩還真像罩杯，有些口罩還真像紙尿布，有些口罩還真像衛生棉。但胸罩變口罩的「猥褻性」，不在於將私密的內衣曝呈於臉部，也不在於圍城台北可以只戴口罩不戴胸罩搭捷運，不可只戴胸罩不戴口罩搭捷運，而在於其不可用常理常規框架界定的「赤裸呈現」。「色情」不可怕，因為有語境、語碼與視覺常模可循，「猥褻」很可怕，因為框不了、釘不死、罩不住，溢出常模的不確定流動。
所以變成口罩的胸罩不「色情」卻很「猥褻」，不「情慾」卻很「超現實」，流洩出台灣動盪危機中的各種鬆動、蠢動與滑動。昔日我們笑稱超人與青蜂俠的差別，一是把男用內褲穿在衣服的外面，一是把男用內褲穿在頭上，那今日我們又該如何笑看穿在口鼻部的女性胸罩呢？SARS當頭，有影沒影，有罩就好。
(作者為台灣大學外國文學系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