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櫃裡的哲學家

2007/05/16 – [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E7版] 

《三少四壯集》廚櫃裡的哲學家 書架與櫥架有沒有位階？書房與廚房有沒有貴賤？ 

【張小虹】

　　不知是個性使然，還是讀書人的包袱，如果一整天忙進忙出，沒有時間看看書讀讀字，晚上睡覺前包準良心不安，總是得抓本書裝樣子充場面，看上幾頁幾十頁，就當是贖罪卷。 

　　一日深夜，又是良心不安的時刻，在美容覺與長知識之間猶豫掙扎，最後還是拿出新近買的《知識人與中國文化的價值》小讀一番，看完了兩個章節，就擱在床頭櫃上，準備就寢。此時卻又突然想起友人剛剛相贈的一本小書，談足療的病理按摩法，封面上是一雙五顏六色的腳丫子，十足超現實，有眼睛也有五臟六腑，一一標示著身體骨骼、神經、循環、消化、泌尿、生殖、免疫系統在腳部反射區的相關對應位置，可愛有趣，就又隨手翻上了一回才熄燈。黑暗中隱隱感到一種不妥，卻又想不明白，早上起身時才發現，昨晚睡前順手就將《足部反射區健康法》直直壓在了《知識人與中國文化的價值》之上。 

　　無心之舉，非關挑釁，不是硬要將知識分子與中國文化踩在五顏六色的腳丫子底下才快意，刻意展示個翻轉雙腳與大腦，實用與學術，小技與大道的位階。此乃完完全全的順手一擱，怎知就擱出了這個腳底按摩在上、知識分子在下的局面。這不經意的一上一下，當然無須被當成潛意識中的「說遛嘴」來精神分析一番，但這熄燈前順手一擱所造成的淺淺「不安」，卻讓我忍不住想要自我反省、自我批判一下。 

　　為何會「不安」？難道知識體系的貴賤之分、高低之別，依舊牢不可破，即便是在所有典律規範風雨飄搖的當下此刻，依舊有意識無意識地掌控著所有就範與不願就範的知識分子。照理說，知識分子也是有腳丫子的，腳底按摩也是有文化「全息觀」的，兩者毗鄰而居、上下為伍，有何突兀之處？這不安不是因為顛覆挑釁的姿態而不安，這不安恐怕還是因為再次察覺到過去所有顛覆挑釁的姿態中，所預設的高低上下位階。說來真是弔詭，顛覆究竟是解構了高低上下，還是強化了高低上下？就像越界究竟是鬆動了邊界，還是再次標示了邊界？以前年紀輕，覺得女性主義讓我的學術研究葷腥不忌，高雅與低俗、詩學與政治、莎士比亞與瑪丹娜，皆可冶於一爐。但這順手一擱的「不安」，才讓我再次察覺到自己與所謂的中心所謂的主流所謂的正統，依舊糾纏，原來心裡還是有個陰魂不散的知識體系小警總，讓我時時想要叛出，想要逃逸，想要顛覆。說不在乎，其實還是在乎的，說要打破高低上下，其實還是先有了分別像，才失去了平常心，才會覺得腳底按摩在上、知識分子在下的隱隱不妥，才讓瑪丹娜在上、莎士比亞在下成為批判典律的可能。 

　　這則知識分子與腳底按摩的「床頭」寓言，讓我不禁想起了留學時期的另一則趣談。那時在冰天雪地的安娜堡唸書，從第一場雪到最後一場雪，足足可以有半年的時間綿延不絕。大雪天的週末夜晚，我們喜歡一群人窩在一起包水餃。記得有一次是在唸比較文學的好友家中，她的藏書特豐，書架放滿了，延伸到了櫥架，本來只是拌豬肉白菜餡時要找醬油麻油，但打開櫥櫃一抬頭，卻看到了一整排後結構主義的理論書籍。我笑著對她說，原來妳把德西達藏在廚房裡喔。 

　　書架與櫥架有沒有位階？書房與廚房有沒有貴賤？好友的趣聞之所以可以傳為佳話，大抵還是來自場所錯置所造成的奇異聯想，讓解構主義入庖廚，治理論如烹小鮮。但成了佳話的趣聞，還是建立在預設的學術研究／日常生活一高一低的二元對立系統之上，一邊是讀理論的知識分子，一邊是包餃子的姿勢分子，一分為二，便有了差異對待，有了翻轉顛覆的動量。 

　　真的希望有一天，聽見別人批評性別與文化研究太日常太當下太政治，因而不是正規學術研究時，我會慈眉善目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丫子，不捻花也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