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喜歡過年嗎?
2006/02/02 – [ 中國時報/時論廣場/A15版]
你也不喜歡過年嗎?
【藍佩嘉】
根據一份問卷調查,只有六成多的受訪者真心喜歡過舊曆年;另一方面,三、四十歲的中壯年族群中卻有高比例表示不喜歡過年。男人覺得閒的發慌,女人抱怨忙的要死。為紅包煩惱的你,為年菜憂心的妳,是不是這統計數據下萬頭鑽動的一員?
你一定記得剛過去的新曆年,搭著輕便的捷運,來到信義商圈。在這片年輕的廣闊基地上,旗艦百貨與摩天大樓像積木般地快速座落。不論是有伴的、沒伴的、失意的、得意的,都在擁擠的陌生人群中溶解,齊頭張望著一○一寶塔,看幾千萬的預算燃燒成幾秒間的燦爛輝煌,我們興奮地喊著happy new year,熱切地相信明年一定會更好。
新曆年的跨年儀式是現代資本主義搭建出來的都市嘉年華,召喚著個體化的消費者,群聚為匿名而流動的群眾。舊曆年的過年風俗則是固著的親族秩序與社會關係的體現:肩負著為人子女、媳婦、女婿的義務,前往履行家庭團圓的傳統劇碼,返鄉的車潮塞在動也不動的高速公路上。
不喜歡過年的男人最煩惱的是壓歲錢,不僅因為財務支出大增,經濟壓力更甚平常,更重要的是,給紅包這件事象徵了男性作為父親、兒子的社會位置,而紅包的厚薄,體現了他們是否能夠成功地擔任家庭生計的主要提供者。麻將桌上的隨意對話:「年終獎金多少?升官了沒?」,也無形中變成了這一年的事業表現、男子氣概的年終體檢。
更多女人不喜歡過年,大掃除與年夜飯帶來的家事負擔,讓年假比平日更忙碌。核心家庭的居住形式,固然讓多數台灣女人迴避了大家庭裡的婆媳衝突,過年期間卻是無可選擇的要回歸「媳婦」的角色扮演。除夕回婆家、初二回娘家的傳統風俗,彰顯了父系家庭的親族秩序中,女人作為「潑出去的水」的位置。
有個女性朋友的婆婆甚至厲聲警告媳婦說,初二之前跑回娘家會帶給兄弟厄運,即使是婆婆自己的女兒,從北部驅車南下,提早到了一個小時也要在坐在車裡等,直到午夜鐘響方可進門。
許多單身者也不喜歡過年,特別在父母辭世或是父母隨兄弟居住的狀況,要去哪裡過年都顯得尷尬;親友聚會時的關心問候:「什麼時候要結婚啊?」,似在催促著異性戀家庭體制外落單的人,速速歸隊定位。尤其是未婚女性,人間過年的尷尬反映出她們在父權系譜中的邊陲地位;根據傳統禮俗,往生的未婚女性只得被送去姑娘廟、不得入主宗祠,是不受家族後代祭祀的孤魂。
當然,許多的傳統與習俗都在鬆動與轉變。資本主義已伺機而動,在社會關係的縫隙裡,提供各種家務勞動與家庭責任的外包,有人購買現成年菜,有人雇用清潔公司來大掃除,有人索性去飯店吃年夜飯,可能的話,乾脆把娘家和婆家邀出來開兩桌,閃避到哪邊過年的難題,同時兼顧「好媳婦」與「乖女兒」的角色。更明顯的是,越來越多的人乾脆藉由出國旅遊的流動,來逃脫在地的親族秩序與過年儀式。
你皺起了眉頭說,唉,這樣的過年不是越來越沒有「年味」了?舊曆年難道真是一隻「年獸」,吼出親族秩序與成人生活的種種不可承受之重?還是新曆年好吧,那麼輕飄飄又甜蜜蜜的。
我說,讓我們用新的滋味過年吧!有個單身朋友說,今年除夕不回家,隻身在台北城玩賞難得的平安夜。有個同志朋友說,今年不躲在異性戀的衣櫃裡了,和自己選擇的、雖然父母不認可的家人,相擁吃一頓團圓飯。有個已婚的男性朋友說,今年除夕輪到跟太太回娘家過,他下廚燒一鍋佛跳牆。
沒有歷史的信義商區總是讓我覺得太不真實,喧鬧的新曆年晚會實在銅臭味太重。年的餘韻仍濃,讓我們過舊曆年如老城更新,在蜿蜒糾結的小巷舊街裡,用生活的行走、不同的步伐,來創造包容差異、新舊並蓄的「年味」。一元復始,萬象更新,讓我們持續地書寫與豐富關於家庭的定義與慣行,歡喜來過年。
(作者為台灣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