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瓷娃娃

2005/07/15 – [ 中國時報/時論廣場/A15版] 

《觀念平台》破碎的瓷娃娃 

【張君玫】

  曾經受理王靜瑩家暴案的警官說,當時看到的她就像一個「破碎的瓷娃娃」。這道出了所有受暴者的客體印象,尤其是一個柔弱的女人,或一個無助的小孩。長久以來,透過新聞媒體,我們看到了很多「破碎的瓷娃娃」,有的破頭,有的斷腿,有的瘀青,有的燙傷,有的烙上菸疤,或是各種兇器棍棒的痕跡,像極了一張張受虐的地圖,銘寫著人性的污點與慚愧。 

  今年一月被醉父打到腦死的邱小妹由於牽扯到值班醫生瀆職的醜聞,因此備受各界關注。但還有很多受虐的孩子無人聞問,就這樣度過短暫的一生,來不及提出疑問:三歲小妹妹被母親推下樓變植物人,兩歲男童被吸毒母親的朋友為了好玩用電擊棒打死,三歲的陳小弟被父親用健身棒打到昏迷不醒,暫時性失憶……散落一地的破碎瓷娃娃。 

  人類的暴力是一個難解的謎,「合法的」暴力似乎是社會運作的理性原則;當「非法的」暴力有計畫地挑戰「合法」暴力時,則被定義為一種恐怖主義;而當暴力發生在現代核心家庭的圍牆內,卻是最具深度毀滅性的日常活動。因為這種日常的家暴就好像是一個輸入密碼的動作,不斷刪除人性的溫柔,啟動暴力的運作邏輯。 

  打女人和打小孩都是父權體制這個「合法」暴力結構的產物,而家暴的本質無非就是一種對所有權的宣告,以及對領土的控制──父親/丈夫身為「一家之主」的權力表現在他餵養妻兒的責任,以及他因此「擁有」妻兒的權利。這點似乎並沒有因為女人進入資本主義的勞動市場並開始賺錢養家而有所改變,大部分已婚的女人依然被「擁有」,無論是在個人心理上,社會意識上,或是在法律上。她依然負擔大部分的家務,打理日常生活,管理家庭的情緒,她依然被期待要「相夫教子」,「溫柔體貼」,「有女人味」。而她的孩子,理所當然是「夫家的人」。那麼母親/妻子又是哪一家的人呢?她已經不完全是娘家的人,卻也不完全是夫家的人,這就是女人在這個體制中命定的尷尬地位。 

  我想到譚恩美的《喜福會》裡令人深感不安的一幕:母親/妻子被花心的丈夫折磨,於是在恍惚中決定奪去她身邊「唯一屬於他的東西」──她把尚在襁褓中的兒子放到洗澡盆裡溺死了。當時坐在電影院的我打了個寒顫,只覺得野蠻。但現在我發現,這種「野蠻」恰好是「文明」的產物。因為,唯有透過文明,女人和她的小孩成為男人的所有物。 

  因此,在王靜瑩家暴事件中,最具戲劇張力的一幕不是陳威陶如何潑水傷人,而是王靜瑩如何智取幼子:派老朋友約陳喝咖啡,然後率十幾名黑衣人到婆家帶走小孩。王靜瑩證明了她並不是一個瓷娃娃,而是一個懂得抵抗和鬥爭的女人/母親。 

  然而,大部分受虐的女人和孩子都缺乏抵抗的管道與資源,或是根本不知道有抵抗的可能,她們依然在暴力的家庭關係中扮演隨時會被摔破的瓷娃娃。這個社會,如果真的講求正義,就應該為她們提供更多抵抗的管道,除了法律上的保障與落實,也需要灌溉抵抗的意識,免除受暴者的恥辱感,並孕育社區的關懷意識,給女人充份的動機與策略去保護自己和孩子。